倾听

他穿着一袭白衫，白衫有污黄的汗渍，汗渍上布满他的理想，他的希望，他在麦穗扬垂起伏的绿波浪里孤独的歌唱，嘘！你听，有声音…

他是我的大伯，村子里的人认为他不务正业、疯狂痴傻；他的兄弟姐妹认为他是耻辱，而祖父母认为他是一个届至知命仍不懂人生的浪子。但我看过大伯趴在书桌上，手里挥毫洋洒出壮润， 墨香不散，丹青下的伽蓝，禅机中刷上磅薄无垠的怅惘，像一张数罟将他死命桎梏住，只留下呯吸的孔洞，让他残踹着苦笑……。

“世间无限丹青手，一片伤心画不成。”大伯在一幅长版水墨上题的诗句，不落款，不下章，两行字孤伶伶的爬在那，不知何时才能自墨林中挣到一缕阳光，一抹人生的快意。他呵一口气， 旁人闻的是浓烈酒精入肺，而他自己闻的，却是心中的咆哮，闻的刺骨，若入耳，就像细雨般的利刃，伤痕错落，血流汩汨。

大伯常摸着我的头，让我的手拿着他的狼毫大楷在棉纸上划下一痕又一痕无意义的飞白。他问我：“妹仔，你听见什么？”我通常只回答：“画画的声音。”在那时，毛笔用力刷上棉纸的声音就是我的正解，大伯眯起苍桑的双眼，笑出了一些细丝……。

“打开耳朵、打开心，你去听，有好多声音！”

之后，大伯就在一件道路清石的工程中被披上白布；在跟父亲吵架之后，在和好之前，只因为今年大伯没去孵秧子，在写字帖。爷爷、奶奶心痛的泪水，父亲悔恨的哭号，一时间凄白的灵堂成了一处离合悲欢的中继站；我只是不懂为何大伯躺在那儿不醒，只是一股脑的沉睡，长大了才懂，大伯是再也回不来了。

长大了才懂，大伯的那句话；对大伯来说，万物都有声音。春的扬扬百花、夏的苍苍绿叶，秋的徐徐和风、冬的皎皎白雪都有声音！大伯用心去听花开、听叶绿、听穗黄、听雪落，他更用心去听他的理想、他的一切、他的墨迹，对他而言，毛笔才是最适合他的耕作工具，虽然家人不认同，他仍是将自己的心打开，去听、去感受一辈子的风雨霜雪。

倾听，是大伯教会我的最后一个道理。我得用心倾听，人生在世太多表面、太多真实，倾听生命的纯粹、倾听似声非声的一切普罗，在归定尘埃前让自己不心生悔恨。大伯的墨迹，毛笔全被烧了，灰烬在风中飘泊四散，这紧揪着大伯的世间，也在火光中发出细碎的声音，他们输给了大伯的心，大伯的倾听……。
 
“妹仔，你听，有好多声音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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